猫坐在椅子上

娜塔莉亚十七岁的时候,家人告诉她,她的哥哥死了。

他们拿出一个绘有彩色斑马的铁盒子,从里面找出一张黑白照片,这就是她的哥哥,死去的伊万·布拉金斯基。娜塔莉亚睁大眼睛,仔细端详那张照片。

照片里的人处在少年与青年之间,努力地弯起嘴角做出笑的模样,白色的折痕模糊了他的面容,只能判断出他有一头并不怎样规整的头发。

趁着家人把盒子放回柜子继而转身去做其他事的时候,娜塔莉亚偷了那张照片,藏在自己的胸袋里。

家里的长辈告诉她,那人们不愿提起的伊万·布拉金斯基在她七岁那年偷走了她,而两周后娜塔莉亚被发现在后花园里安静地睡着。她的父母为这件事记恨起了伊万·布拉金斯基,自此以后他的名讳成了这个家庭的禁忌。

娜塔莉亚并不记得这样的经历。七岁,自己会写字吗,读图画书倒是可以,能背诗吗,上小学一年级吧,会记住自己被陌生人带走吗。

十七岁的娜塔莉亚在学校里挺受欢迎,低年级的男生仰慕她,但任何了解她的人都不觉得她好相处,一两个关系熟稔的女伴却是有的。

她告诉自己的女伴,她有个素未谋面的哥哥死了。女伴露出惋惜的表情,问然后呢。

然后呢?

娜塔莉亚躺在床上,从胸袋里抽出那张照片。她看着自己面目模糊的哥哥,觉得自己应该想起什么,就像电视剧里那样恍然大悟然后是暗黄色的回忆。

但没有。娜塔莉亚什么也记不起来,她把照片压在枕头底下,柔软的毯子让她安心。

娜塔莉亚坐在火炉旁的摇椅上,盖着一条印有星星图案的毛毯,她兴致勃勃地翻阅一本旅游杂志,只看里面的插图。站在她身后的男人缄默无声,伸手想要拨弄一下女孩的头发,他瑟缩着放下了手,转而轻轻推着摇椅。女孩因此转过头,橘黄的火光照亮男人的半边脸孔,他有深深的眼窝和疲乏的双眼,但他仍对着女孩轻松地笑。
娜塔莉亚只记得这些了,她对着镜子梳辫子的时候突然想起来的。她没有忘记把照片从枕头底下拿出来放进胸袋。

但是她忘了拿钥匙,放学后她不得不翻进后院。后院里稀稀疏疏地长一点花,然后是杂草,这两年家里人惰于整理庭院,索性让它们疯长,杂草已有娜塔莉亚小腿那么高了。

她找了一片看起来干净的台阶,仍用课本垫在上面坐下,然后从胸袋里摸出照片。

深陷的眼窝。照片上的人几乎失去他的面部,娜塔莉亚便按照自己神往的男人的样貌幻想。他要有高高的鼻梁,薄嘴唇,和自己一样颜色的眼睛,淡金的头发,高个子,略圆的下巴,笑起来会垂下眼睛。还要知道很多东西,乐意在清晨撑船游湖,会低声哼歌,还得愿意用漂亮的缎带给姑娘扎辫子。

还会站在姑娘背后意图轻抚她的头发却又仓惶收手。
娜塔莉亚睁大眼睛,笑了起来。

她站在泥泞的地上,这比花园大许多倍,男人走在树荫里,娜塔莉亚跟上他,不在意脚底沾了淤泥。他们走到湖边,男人抱起她,免得湖畔的碎石和尖茬划破她的脚。
他们坐在船上,娜塔莉亚把腿垂进水里,轻轻拍打起水花,男人背着光,看不清表情,慢悠悠地把船划离湖畔。娜塔莉亚转过头伸长脖子想看他的脸,男人勾起嘴角笑了一下,眼睛温顺地往下垂着,娜塔莉亚看见他有高高的鼻梁,头发在血红的夕阳里染成红色。

他们摇曳到湖中心,娜塔莉亚湿漉漉的双脚踩在同样湿漉漉的船板上,一群惊鸟从芦苇荡里飞起。湖水和夕阳一样是血红的,娜塔莉亚不安地动了动脚指头,右脚踩在左脚上,迟暮的阳光缓慢地蒸发着这片湖。男人半阖上眼睛,手搭在桨上,娜塔莉亚凑过去拨弄那支桨,她以为他会说“别胡闹”,他只是静静地看着,一言不发,即使那桨落到水里。

娜塔莉亚在吃晚饭的时候想起来这么一回事。

湖。家人从来不带自己去湖边玩。

假若这些回忆不是幻想的话,这个叫伊万·布拉金斯基的素未谋面的哥哥是真的把七岁的自己拐走了。但娜塔莉亚一点也不生他的气,甚至不为之疑惑,因为事情本就是这样的。

娜塔莉亚光着脚在木地板上跳舞,稚嫩的脚趾划过一个圈,然后又一个。松垮的系带随着她的动作摇晃,她低下头,洁白的后颈和光裸的后背就从滑开的发间露出来。印着碎花的白裙子下搭在她的膝盖下方,娜塔莉亚单脚立着转了个圈,裙摆飞起来,露出她有些泛红的膝盖。
男人掩映在壁炉旁的阴影里,断断续续地拉着手风琴,有时候是耶诞歌曲,更多的时候是几片碎裂的旋律。
娜塔莉亚记得自己在学校的舞蹈排练室里光着脚跳过舞,也在室内舞台上穿着舞鞋转过圈儿,但是从来没在家里、从来不随着断续的旋律跳舞。家里人担心她光脚站在瓷砖上会着凉。

她等着自己的女伴结束排演,百无聊赖地看着低年级的小女生们整齐划一的动作,心底突然冒出这么个逆着光拉手风琴的男人。上高中以后娜塔莉亚就不再跳舞了,她觉得烦了,而且别人也觉得这不酷。

女伴收好自己的口风琴,把它塞进自己的书包里,然后蹦跳着向娜塔莉亚跑过来。

她们在距娜塔莉亚家一条街的岔口处分手,女伴说她约了人一起打羽毛球,娜塔莉亚搪塞说自己要收拾房间。
娜塔莉亚把自己围在一条厚毯子里,这样让她很有安全感。她已经不用再从衣袋里抽出那张照片了,男人的模糊面容已经清晰地显现在她心里。

她记得他有双温暖而干燥的手,会把她围在厚毯子里,他自己就坐在床边,用细微而平稳的声音读故事,有时用手指拨弄一下娜塔莉亚落到眼睛面前的湿头发。娜塔莉亚于是就慢慢睡过去,或许有一次她在午夜醒来,看见男人无声地哭泣,任由眼泪从他的下巴滑落到手背上。娜塔莉亚不知道他为什么把自己带走,却知道一个男人是不至于在孩子面前哭的。

娜塔莉亚朦朦胧胧从厚毯子里醒过来时,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。

她望着没拉上的窗帘,白光从那儿透进来。她伸手去摸那张照片,却发现它不见了。

娜塔莉亚已经不需要她爱人的模糊的照片了。

评论(6)
热度(30)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巨大肥狗 | Powered by LOFTER